信息化时代,找工作似乎越来越容易。各种招聘网站、手机APP、大型人力资源公司微信平台的出现,让在线求职、远程求职变得触手可及。只要在网站和APP上发布简历,就可以坐等猎头的电话;也可以主动出击,在网站和APP搜索心仪的公司和职位、投递简历,梦想的工作机会就会离你无限接近。
但是,有一个群体好像已经被这个高速信息化的时代所遗忘,这个群体就是工厂普工。他们仍然沿袭着传统的找工方式:熟人介绍、“扫街”、职介所推荐,为了得到一份工作,他们需要付出的经济、时间、心理成本远远要高于技工和白领阶层。2月11日是元宵节,当天,我和45厘米另外一位伙伴来到龙华南方明珠、龙观人才大市场和某大型工厂,实地了解普工的应聘和招募情况。
1.“小时工”、正式工,傻傻分不清
三和职介所位于龙华南方明珠,邻近弓村。三和在深圳关外经营多年,积累了较好的口碑和丰富的资源,一度是很多来深务工人士找工作的首选之地。2001年、2002年、2007年,我曾三次在该职介所的招聘大厅为了一份工作寻寻觅觅。往事不堪回首——以往每次来到这里,我心里都充满了对现实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茫然,还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凉。而今“故地重游”,目的不同,心境自然大相径庭。
也许是元宵还没过完,很多务工者还在老家或路上,三和职介所的二楼技工招募大厅显得冷冷清清。而位于一楼的普工招募大厅则相对热闹很多,大厅门口摆放着一排推荐普工进厂的广告展板,工作人员人手一部高音喇叭,正在像街头小贩一样卖力地叫喊:“包过面试,不过不要钱,月薪三千到五千……”招工广告上,则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大工厂的名字:富士康、伟创力、德昌、国威、创维、比亚迪、长城电脑,甚至连上海某工厂普工专送的广告也混迹其中,卖点多为综合工资高、遵守劳动法、买五险一金、加班充足、包吃住等,有的广告还祭出“长白班”这一吸引求职者的利器。每一块广告牌前,都有人驻足浏览。大厅里的休息区里,十多位求职者在观看大屏幕上播放的电影。他们已经交过210块的推荐费,等着凑满一车人后,一起乘坐大巴被职介所打包送往龙华某工厂。
华辉职介所与三和仅一墙之隔,除了人气比三和更旺一些,其他情况基本相同。在华辉职介所的普工招募大厅等待送去工厂的人群里,我看到一位面相朴实、面前的椅子上放着两只大手提包的小伙子。他身子对着大厅的大屏幕,却把头扭向门外,眼神里透出紧张和迷茫。我很想和他聊两句,但又怕过于唐突,让本来就有些紧张的他无所适从。我想了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找了张塑胶凳子坐了下来。
“老乡,你是进富士康吧?像我这么大年龄的,富士康还要吗?”我找了个机会问。
“不知道呢。你今年多大了?”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谦恭的微笑。由于上唇稍短,他一笑便露出宽大发黄的牙床,人就更显得淳朴憨厚。我于是借这个话题和他聊起来。小伙子姓徐,坐在他旁边一位看上去帅气、时尚的小伙儿是他的堂侄。两个人四天前一起从贵州黔西南州来深圳找工,暂住在大浪石观工业区一位亲戚家。这几天他们在大浪、龙华的一些工业区转了转,没有找到合适的厂,就到职介所来看看。刚好碰到这家中介免费往富士康送人,听说富士康各方面都还不错,叔侄俩就报了名。听到“免费推荐”,我本能地有些警惕,问他应聘的是不是普工推荐广告上所说的“小时工”,他说是的。不光是他,在这里等着大巴车送去工厂的二十多位求职者都是“小时工”。“小时工其实就是派遣工,不是正式员工,不和富士康签劳动合同,工资待遇等各方面比正式员工要差,劳务派遣公司会从派遣工的身上赚取一部分利润。”我按照自己的经验和对派遣工的理解,大致给这叔侄俩讲了讲小时工的含义,他们还是一脸疑惑。我本想告诉他们,富士康南二门招募中心正在招募普工,离这里不过五六站路,他们完全可以自己坐车去应聘,既不用花一分钱还能当正式工。但就在这时,我发现职介所的工作人员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因为担心被他们误认为是来这里抢生意的同行而惹上麻烦,我只得起身走开。
2.“当天包进”,诱惑力很大
“还有没有要进电子厂的?当天报名当天进厂,省钱又省心。赶快报名,人满截止,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龙华汽车站一楼,面向车站广场的是一字排开的十来家职业介绍所。与三和不同,这些职介所规模较小,可能是因为他们只做普工生意,所以没有类似三和那样的技工招聘大厅,普遍只有一到三四间沿街的门面房。一排普工包送广告、三五名工作人员、几支高音喇叭、一个大屏幕电视、几十张塑胶凳、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便是这些职介所的标配。职业介绍所的进入门槛如此之低、数量如此之多,让十来年没有到过职介所的我大为吃惊。
“兄弟,找工作吗?”某人力资源中介一位戴着太阳帽的工作人员看到有两个小伙子在他们的广告牌前逗留,立即热情地上前招呼。两人点了点头,太阳帽马上表示,有一家大型电子厂正在招普工,名额马上要满了,要他们抓紧时间报名。小伙子问他是招小时工还是正式工,太阳帽马上拍着胸脯说“绝对是正式工”,让他们一定放心。两位小伙子表示要考虑一下,太阳帽看了看他们手上提着的行李,鼓动起三寸不烂之舌:“我看两位兄弟是刚来深圳吧?我给你们算一笔账啊,你们找工作一天吃饭喝水要三十块吧?住一晚旅店要一百多吧?坐车什么的也要花钱吧?找一天工作,差不多要花两百块钱吧?找两天工作,四百块没了吧?你找两天还不一定能找到工作。到我们这里来,现在报名,交210块,马上送进厂,吃喝拉撒睡厂里全包了,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划算吧?”两个小伙子小声商量了一阵,终于点头答应了。太阳帽马上帮他们提起行李,带他们进去办手续。我站在太阳帽的一侧,看到他悄悄冲着同事含意不明地笑了一下,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我跟随众多的求职者一起,在龙华汽车站一楼一家又一家职介所的广告牌前徘徊,耳边一次又一次响起各家中介工作人员和太阳帽差不多的一套台词。不得不说,太阳帽算的这笔账很让一部分求职者动心——和自己满大街找工作比起来,普工包进厂的服务确实如他们所说,“省钱又省心”。
龙华汽车站二楼,与候车室仅一墙之隔的某人力资源中介门前设置了一排固定座椅。45厘米另一位伙伴和一位来自东北、87年生人的小刘攀谈起来。小刘来自长春农村,初中没毕业,从长春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到广州,又从广州坐汽车到龙华,昨晚花三十块钱在汽车站旁边的小旅馆住了一宿。小刘第一次来深圳,人生地不熟的他一早起来看到汽车站有职介所,就来这里找工作了。和前面写到过的贵州徐姓叔侄一样,他在这家职介所报名到一家大型外资工厂做“小时工”,身份证已经交给工作人员,就等着大巴车把他们送去工厂了。“以前在长春打过工,这次出来也没想太多,就想跑远点,到深圳吧,深圳是一线大城市,工作机会多,也能见世面。自己对这边不熟,没人介绍,也不知道哪家厂招工,找职介所快一点,也省钱。”小刘说。
和小刘的心急相比,坐在汽车站广场花坛边小憩的两位女生就显得从容很多。汽车站从来都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我坐在她俩旁边时,一名来路不明的中年女子走上前来,要给她们介绍一份“年薪20万”的工作。两人当中一位戴眼镜的女孩显得很机警,直接反问:“这么好的工作,你怎么都不问我们有什么文凭,有没有工作经验?”中年女子一听就灰溜溜地走开了。我趁机和她俩搭讪,得知眼镜女孩以前在观澜打过四年工,几天前刚从老家过来,住在汽车站附近一家旅店,想在龙华找工作。我问她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女孩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普工吧,又没什么技术。找了几天,看来看去工资待遇都差不多,再等等看吧。”
在汽车站一带,有很多像小刘这样刚刚从老家过来的求职者。他们大多是第一次来深圳,在这边没有熟人,虽然只想找一份普工,但因为信息不畅、地方不熟,只能求助于职介所,希望少花钱、早进厂。而大大小小的职介所正是利用了求职者这样的心态,使出各种套路“请君入瓮”。
3.“扫街”式找工,依然有市场
从外地来龙华的普通求职者中,相当一部分人其实目标很明确,龙华一间大厂是他们唯一的目的地。但由于信息不对等,有些人不远千里专程赶来,却吃了“闭门羹”。
2月11日一大早,来自湖北十堰的女孩小A(我没能记下她的名字)就来到龙华这间大厂的普工招募中心应聘。九点不到,招募中心岗亭前就排起了两条队伍,我站在队伍里,以老乡的身份和她交流起来。轮到小A登记时,我从队伍里出来去找45厘米的伙伴。我以为,以小A的开朗、年轻和漂亮,应聘普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没到两分钟,我却看到小A一脸沮丧地朝马路这边走来,很明显她是没有通过初试(通过初试的求职者会再被带到招募中心的大院里进行下一轮的复试)。我问她怎么回事。小A告诉我:“我三年前在这里做过,做了大概一年多出来了。去年十一月进了一家派遣公司,又被派到这里上班。干了两个多月,辞工回家过年了。刚才排队轮到我了,但是刚刷完身份证岗亭里的人就说我离上次离职不满三个月,按规定不能再进。”小A想了想,又补充说:“听朋友说,这间厂今年的返岗率很高,他们招人没有往年多。”稀里糊涂地两进两出,小A竟然连这间大厂的基本招工政策都没有搞清楚,我很是为她感到遗憾。
无独有偶。也许以为我和伙伴是到这里来拉人的中介,有两位小伙子主动过来找我们了解情况。他们当中有一个去年从宁波的某面板厂(这间大厂的旗下企业)离职,今年想进龙华总部工厂,结果和小A一样被告知他离上次离职不满三个月,不能再进。我的伙伴刚好在宝安一家规模较大的工厂做人资,就答应这两位小伙子打电话回公司,问问这会儿还招不招人。
除了去职介所或者直接到目标工厂应聘,求职者们还在沿用一种更古老的找工方式——一个一个工业区、一间一间工厂、一条一条街巷漫无目的地“撒网”。2月19日,我骑着摩拜单车,从坂田金荣达工业区、清湖转型升级示范产业园一直到观澜高新技术工业园,一路上看到不少工业区、宣传栏都贴出了招聘启事。尽管当天是周日,招聘启事前仍然围着好几位看客。在金荣达工业区大门前裸露着黄土的马路边,某人力资源中介的一位小伙子正蹲在一张用展架做成的普工招募广告后面,显得百无聊赖。看到我骑车上前,他立马站了起来。
“大哥,找工作不?这边有一间很大的厂,待遇福利各方面都不错,了解一下?”
“星期天有人找工作吗?我年纪有点大,两班倒有些吃不消,想找一间能上长白班的厂。”
“咋没有,没人找工作我还能在这里耗上大半天?长白班暂时没有,不过也许我能帮你想点办法。要不先报个名?”
“算了,我路过这里,随便问问,身上没带身份证。”我编了个理由,骑上单车继续向前。脑海里,浮现出1997年我初到广东时的情景:那时职介所很少,我也是这样一个一个工业区、一间一间工厂、一条一条街巷漫无目的地“扫荡”。借住在老乡家的我每天机械地出门,找工作成了我的工作。足足花了两个多月,我才被一家工厂收留,进去做了普工。
看来,20年过去了,有些往事并没有成为历史。
最近几年,“用工荒”的新闻不时见诸报端。在劳动力市场早就由“买方市场”转入“卖方市场”、新生代劳务工对信息知识的学习和运用能力不断提高的当下,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么多专赚普工钱的职业介绍所和所谓的“人力资源公司”,而且生意火爆?
信息不对称,无疑是催生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国虽然已经进入信息化时代,但专门针对普工的招聘网站、手机APP等求职平台太少,务工者获取用工信息,往往只有通过朋友或同乡、招工广告等传统渠道,如果没有这方面的资源,就只能求助于职介所从中“牵线搭桥”,这就让很多人力中介有了生存的土壤和空间;
很多初次外出务工的年轻人社会经验欠缺,在他们单纯的意识中,普工就是普工,根本没有“小时工”、“派遣工”和正式工这些概念,没有人给他们讲清楚这些概念背后的猫腻和区别,这给很多职介所带来了忽悠求职者并从中赚取利润的机会和动力。而事实上,很多打着职介所和人力资源公司招牌的中介,本身就是劳务派遣公司,一批又一批的求职者被所谓的人力资源公司也就是劳务派遣机构像“卖猪仔”一样,“转卖”进用工企业;
因为职介所、“人力资源公司”的存在,一些知名度高、常年都有用工需求的大型工厂为了省事、节约成本,热衷于和他们进行合作、甚至对他们形成依赖,缺少自己搭建普工招募信息平台的热情和动力,这就等于变相把求职者推向人力中介机构的怀抱。反过来,这也让各类人力中介越来越多、遍地开花。我还曾听说,某知名企业在用工紧张的时段会和人力中介签订协议:中介每成功为该企业招募一名普工,便可拿到一笔奖励。企业的人资招募部门工作人员便和中介机构“里应外合”,把从自然应聘渠道招到的普工算到人力中介名下,等中介从工厂拿到奖金后两者分成。
对新生代劳务工来说,餐饮服务业收入低、没前途,送快递和外卖太辛苦,学技术没门路。而制造业用工量大,工厂便成为大多数85、90后低学历年轻人的首选去处。政府一直在描绘由“中国制造”升级成“中国智造”、由制造大国跃升为制造强国的蓝图。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摆在我们面前:不管“中国智造”还是制造强国,若没有足够的蓝领工人做支撑,这些梦想都只能是空想。但是,谁来帮助普工改善求职环境、降低求职成本,让他们有尊严地求职、提高求职幸福感?政府、社会、企业,要做的无疑还有很多。在这个高速信息化的时代,“普工”们不应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