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倩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任人搓圆捏扁。

但自她16年前来到深圳谋生、在城中村租房后，为了能有一个栖身的小窝，很多事情她都顾不上了。

在残酷的现实前，萧倩的底线一退再退，甚至在安全受到威胁时，她都能说服自己“忍了吧”“挺一挺”。还好，几经风雨，终见彩虹。入职龙华富士康第10年，在公司的帮助下，萧倩一家人住上了公租房。她的“深漂”生活，开始变得有声有色。

合租风云

一切，仿佛是一个圈。

萧倩曾经是留守儿童。上小学时，她的父母从老家湖南怀化南下深圳打工。为了省钱，他们常常和几家人合租一屋。初来深圳时，萧倩曾在西丽和父母同住，体验过这种压抑、让人窒息的日子。

2008年3月，萧倩入职富士康龙华园区，成为CNSBG事业群一名生管，开始独立生活。和父母一样，囊中羞涩的她走上了合租之路。

萧倩和同事在龙华弓村租了套一室一厅。当时，产线员工每月基础薪资才900元，但她每月的房租就要350元。入住不久，同事撇下萧倩“单飞”。好在，有个闺蜜要从广州来深圳打工，答应和萧倩同住。她欢喜得扫榻相迎。

闺蜜的到来，让萧倩租房的压力减半，快乐加倍。俩人一个被窝睡觉，分吃同一份饭菜，追同一档综艺节目……但这样的日子并没能维持多久。自从闺蜜脱单后，萧倩感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为了打扮得美美的去约会，闺蜜经常不问自取，穿萧倩的衣服出门。闺蜜的男友上门做客，萧倩只能让出客厅，躲入房间。甚至，在听到闺蜜男友问“我们会不会打扰你”后，她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答：“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呢。”只有萧倩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么憋屈。

房东只给了她俩一把钥匙。萧倩和闺蜜早就约好，谁晚出门就把钥匙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方便早回的人取用。一天晚上，萧倩加过班回家，伸手在老地方一摸，只抓出一把空气。早上说去男友家过一夜的闺蜜，居然把钥匙带走了！

“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房东，这会儿不在住处；闺蜜没带手机，无法取得联系。萧倩僵在出租屋门口，不知所措。她依稀记起闺蜜男友在龙华汽车站当保安，便当机立断去汽车站逮人。但是，她将执勤的保安看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萧倩木偶般走到路边，树影将灯光剪得稀碎，正如她此刻的心。孤身一人，身上钱也不多，今晚要在何处落脚？她忽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无自己的容身之处。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默默返回，在房东门口蹲守。谢天谢地，她的运气还没有差到极点——房东终于回家了，用备用钥匙拯救了她。

忍耐、不爱计较的萧倩第一次发了脾气。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使得两个人渐行渐远。好在，不久之后闺蜜搬去和男友同住了。这套一室一厅，突然变得空旷、冷清。

闺蜜离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她的妹妹介绍给萧倩合租。尽管合租留下的心理阴影犹在，但对于勤俭节省的萧倩来说，在深圳独租是一件奢侈的事，她注定逃不开合租的宿命。每夜，她都不得不和另外一个女孩躺在同一张床上。

“挺一挺，会过去的。”萧倩安慰自己。

卑微忍者

2011年底，萧倩终于摆脱“同床异梦”，搬入了新家。那时，她还没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次搬家让萧倩充满期待。2010年，22岁的她在富士康遇到命定的良人。经过一年磨合，萧倩和恋人互许终生，领证结婚，迎来人生新阶段。对于婚后的住处，萧倩和老公很是重视。他们精挑细选，相中了清湖地铁站附近一栋农民房二楼的一室一厅。房子户型不错，朝向很好，光线充足。

这是萧倩梦寐以求的爱巢，她希望一切顺利。未曾想，事情来得猝不及防。

2012年7月初，萧倩去交房租，房东嘴里跳出的一串数字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6月份水电费竟然高达700元。萧倩牢牢记得，当初签合同，说好电1.3元/度，水8元每吨。即使按照这个比民水民电高很多的标准来计算，一个月的水电费用怎么着也不要700块。萧倩身高只有1米6，房东却人高马大，不能和他正面刚。萧倩回家告诉了老公，老公立刻带上她，一起去找房东讨要说法。

700元中，电费是绝对主角。房东脸上写满了“穷鬼就是事多”的表情，把小夫妻带到一楼楼道上一个锁着的小房间，“大发慈悲”地让他们自行验看电表。电表读数和房东抄写的度数对得上。“你们看，我不会乱收费的！”房东得意极了。

萧倩对近期水电费的增加有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增幅会有这么大。夏天来临前，他们添置了空调、洗衣机。洗衣机使用频率不高，他们的脏衣服都是攒着隔两天洗一次。萧倩找在外租房的同事打听，同事告诉她，问题可能出在空调上面。空调用电量大，城中村很多房东便在租户的电表上做手脚，把读数调高，方便多收电费。同事为她支招：少开空调，忍一忍就过去了。

萧倩感到悲哀。不仅仅是房东习以为常地在水电费上动脑筋，更是租客明知房东无良却无力反抗。现在，她也即将妥协。她告诉自己：就当空调里藏着一只吞电巨兽吧。惹不起，只得躲。

夫妻俩给空调放起长假。居住成本降了，生活体验差了，屋里成了“夏季炼狱”。老公自制空调扇，将两个装满冰块的矿泉水瓶绑在开动的电风扇上给房间降温。但冰块差不多三小时后就融化了，夜里，夫妻俩经常满身大汗地醒来。一到周末，萧倩和老公就默契地去商场避暑。他们有家不能回，成为夏季限定流浪者。

“凶宅”惊魂

接下来发生的一次意外，让贵价水电费成了小case。

萧倩和老公喜欢在周末的傍晚出门放风，沿着观澜河走一走。一天，夫妻俩悠闲地溜达一个多小时后回到住处。打开出租屋的门，他们惊呆了！

客厅里乱七八糟，房间满地狼藉。遭贼了！

萧倩赶紧检查柜子里的一个小抽屉，那是她和老公的小金库。里面，只剩下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现金和一枚装在盒子里的戒指失去了踪迹。这枚戒指虽然只花了9块9买来，但极具纪念意义。当时还是男友的老公第一次和萧倩约会逛夜市时，特意在小摊上挑选了这枚戒指作为送给女友的第一份礼物。萧倩很珍惜它，买回来后只戴过一次。财物两失，令夫妻俩心痛到差点“吐血”。

老公四处检查，发现防盗窗的锁被人剪断——看来，小偷就是从这里潜入室内的。反应过来后，他拨打110报警，警察随后上门拍照取证。这番动静引来邻居围观，从大家的议论中，萧倩得知楼下也有住户被盗，他们丢失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在短时间内精准作案，小偷肯定盯上了这栋楼。也许，还有一个专门的盗窃团伙一直在周边游荡、窥伺，并且，那些人很可能曾与自己擦肩而过……萧倩越想越害怕。爱巢顿成“凶宅”，萧倩毛骨悚然，同住一栋楼的租户同样人心惶惶。

退房，必须退房！

萧倩找到房东，说明来意。房东不慌不忙，找出合约，表示可以退房，但合同没到期，押金概不退还。萧倩据理力争，反复强调住在此处有安全隐患，但房东不为所动，坚称自己遵纪守法，必须按章办事。

萧倩很想抓过合同，把它撕成碎片，霸气地对房东说：“这些钱送你，老娘不要了！”但对于一个打工人来说，700多元的押金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危险是潜在的，但如果立刻搬走，损失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才破了一笔财，萧倩无法承受这样的雪上加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700元扼住了她命运的咽喉。

萧倩心里憋着一口窝囊气，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她不住地用“小偷不会找同一个无辜的人下手”这样的说法，来给自己壮胆。那一段时间，不管在不在家，她都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就算这样，她还是睡不踏实，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被惊醒。

本该是安身立命之所的家，却最让她担惊受怕，寝食难安。

“夸父”逐日

明天和意外总是不知哪个先来。

2014年7月，萧倩的儿子出生。原本计划从山东来照顾她的婆婆得了肺血栓，治疗虽然成功，但短期不宜远行。恰好，父母、哥哥一家六口搬到龙华，月子里必须有人照顾的萧倩，一出院就带着孩子和老公挤进父母的两室一厅。夫妻俩和孩子占用一个房间，父母在客厅打地铺。

这套房的隔音不好。两个小侄子闹腾的声音在亟需休息的萧倩耳里简直如同“魔音”，鞭挞着她的灵魂，声声不息……几欲崩溃的她常常请求母亲把侄子带出门，让自己喘息片刻。

短短一个月，萧倩瘦了13斤。听说附近有空房，刚出月子的她立刻抢租下来，并将到期的“凶宅”退掉。这套一房一厅位于7楼，周边群楼环绕，伸手就能触到对面楼栋的防盗窗，是典型的“握手楼”。在这里，阳光成了求而不得的奢侈品。谁说白天不懂夜的黑？如果不开灯，大白天都能在屋里拍鬼片。

潮湿是伴生品。被子发潮，衣服难干。勤快的萧倩将被褥拿到走廊尽头的窗户上晾晒，日落后她把被子抱回家，才发现湿了一块。肯定是高层住户捣的鬼！之前，萧倩见到过高空倒水、高空抛垃圾等种种不文明行为。萧倩一边苦笑，一边用吹风机把被子吹干。此后，她再也不敢在窗户上晾晒衣物了。

为了孩子的健康，萧倩俨然新时代的“夸父”。每天，她都掐着点出门，只为让孩子晒到足够的阳光。

那一天，萧倩无意间揭开儿子的婴儿床，看到最底层的床垫长满霉斑。这让她彻底被愧疚击垮——儿子是她和老公的“逆鳞”。搬家吧！即使拖家带口，搬家伤筋动骨，但夫妻俩义无反顾。

但那段时间，租房房源比超市的特价商品还要紧俏。萧倩和老公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直到那一天，一张贴在出租屋一楼大门上的涨价通知让事情发生了转机。通知上说，本栋出租屋按照户型、朝向，每套上涨租金200——350元不等。萧倩住的那套房，每月要涨250元。虽然自诩对房租上涨见多不怪，但这么大幅度的花式涨租，还是让萧倩受到震撼。

住在萧倩一家斜对面的租户受不了频繁涨价，搬走了。那套房采光不错，萧倩顺利接盘。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前任租客的归宿。他们可能举全家之力，在深圳买了房；可能搬到了“房租洼地”，在下一次涨租大潮袭来时，再重新迁徙；可能被迫离开深圳，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

寻寻觅觅，何以为家？

驶入港湾

一封内部邮件，让萧倩看到了希望。

2018年底，萧倩登录公司邮箱，看到一则劲爆消息：公司向政府申请到一批公租房源，面向员工认租。萧倩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填写、提交了申请资料。她按捺不住激动之心，当天下班就和老公到位于园区北门外的清湖宝能华佳公寓“视察”。这个小区环境好，配套齐，让萧倩越发憧憬。

申请公租房的员工很多。按照服务年限、工作表现、绩效等级等综合条件，萧倩顺利进入抽签环节。奈何她的手太“黑”，抽签失利。萧倩失落得快要哭出来。不想，第二天，她意外接到入住华佳公寓的通知——有一名中标同事放弃入住，名额顺延到她的头上。

一种莫大的、让人眩晕的幸福感包围了萧倩。那一刻，十多年的深漂生涯在她脑海中像放电影般一幕幕重现。她忘不了出租屋深夜里的无声哭泣，忘不了黑心房东的威胁和嘲笑，忘不了在儿子面前的自责和歉疚，忘不了一次次搬家的辛苦烦琐……好在，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但在租房生活的鱼目中，她也有幸捡到过珍珠。曾经，一位房东奶奶将萧倩当成孙女，经常给她送饺子吃；另一个房东分文不取帮萧倩准备材料，让她的儿子顺利读上公立学校。在夫妻俩不住道谢时，房东还安慰他们：“这没什么，你们太不容易了。”

萧倩想留在深圳，想给儿子的未来更多选择。现在，富士康帮她解除了后顾之忧——要知道，萧倩和老公不是深圳户籍，以个人名义根本没资格申请公租房。

这套房子面积60平，租金每月1500元。在这里，萧倩才真正找到了家的感觉。她时常邀请同事、朋友到家里做客，在窗明几净的厨房为大家烹饪佳肴，在简约整洁的客厅和大家谈笑风生。她在阳台上种下很多以前住在城中村时因为害怕搬家不敢栽种的花草并精心照料，看它们花开花落，四季轮回。

更让萧倩惊喜的是，小区接送业主的班车会经过儿子的学校，儿子放学回家坐公交也无需过马路。在她的教导下，上二年级的儿子开始独立上下学。起初，萧倩不放心，骑着小电驴“跟踪”儿子，有一次不小心被儿子抓了个“现行”，母子俩相视大笑。

萧倩30岁生日时，收到了一份神秘大礼。那天吃完早餐，老公从房间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枚亮闪闪的钻戒！萧倩忍不住发出尖叫。老公握着萧倩的手，将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松紧刚刚合适。那段时间，老公总是说要加班，显得神神秘秘，原来是在酝酿大招——他一直记得，妻子对遭窃的第一枚戒指耿耿于怀，并想以这种方式给她弥补。